早上或放学时分,总要三五个人一起提个竹篮去掏猪菜。
掏猪菜的工具是小铲、小栽硺,也有拿把镰刀顶事的。蔴蒿、大叶蒿、老苜丝、马蓝、马齿苋、浆菜、地钱、地秧菜(荠菜)、黄骨菜、蔴蓼、野蔴头……见着就往篮子里装。有一种叫“瘌痢头”的植物,形状类似大蔴蒿,猪是不吃的。有时趁伙伴不注意,拔起来连蔸子一起就塞到人家的篮子底下去。被发觉之后少不了一通打闹,有时也因此弄到翻脸。黄梅戏《打猪草》看起来很有味,但只是戏,那样的情节,我是没遇到过。
二三月的早晨,踏着露水,在地头将挽在肘弯里的菜篮子放下,从淡绿的蚕豆或油菜禾上揭下缠绕在上面的老苜丝来,顺着它的藤样茎捋到它的根处,一把掐住连根拔起,会从其他看不见的地方带出伸展出去的大大小小的一串串分支来,与蚕豆或油菜禾子叶子牵扯着。有的竟比人还长,需要摆动双手才能将它们全部收起。这时我们脸上身上都洒满了和着露水的蚕豆叶或是油菜花。装入篮子的那份惬意,别人是无法享受得到的。而这整个的过程,若模仿下来,不用编排就是一段表现劳动之美的舞蹈,编导要做的只是配上合适的音乐就够了。实在值得黄豆豆、杨丽萍们去研究。
掏猪菜时还可享受口福的。除了衣袋中从家里带出来的吃货,还偷摘人家的黄瓜。田间地头,除了品尝酸节莞,剥刺苔,还可挖老鸡腿吃——那东西长着不起眼的稀少几片叶子,挖起来可看见鸡腿一样的根,剥去皮就露出白嫩的肉来,吃到嘴里爽脆可口,我疑心那是跟人参一类的。最有意思的是,有一种我们都称作芝麻茧子的草,从中心抽出来剥开,将纤维状的芯子放进嘴里,感受着绵柔与微甜,最后跟吃老母鸡腿一样:渣子可一并吞下也可吐掉。有时还抽上一把带回家去,剥开、连接起来做成饼饼,在手上把玩着,到人前昭示一番才慢慢享用。当然,季节一过它们就老了,既嚼不动又没有滋味,不久那芯子也长出来,小笤帚一样随风摆动着。
有时扑克(多半纸壳做的,少有旧的真扑克)打忘记了,或痴迷于不知名的鸟音了,就偷点菜笋叶莴苣叶或山芋叶香瓜叶的,塞到篮子底下。被人家发现了就随便扯个谎,说搞错了,人家也不会去追究的。有时篮子里太少了不好看,怕回家大人会说,就在屋背后把手伸到蓝底,把猪菜抄起来抖松一点,然后吹着口哨很小心地提回家去“交差”。
我们那阵,几乎所有少年都有掏猪菜的经历。长大了有许多正事要做,就很少掏猪菜了。我们一般也不和大人一块出去。偶尔碰到一处却发现大人的菜篮子里飞速上涨,而我们的篮子里只是一点一滴的涨。其实很好解释:一是大人们做事专心,二是大人们认到猪菜的种类更多。要是不用心向别人请教,你就总只认得开始人家教的那几种猪菜。
有年天旱,猪没得吃了,我跟奶奶走几十里路到圩里去打湖草。上午去下午回,带点干粮(也就是点炒粉,又累又渴舔一口就再也吃不下)打中伙。这里有很多种水草,我们打的是那种一节一节地分出叶子、类似蔴蓼的那一种。看着一望无际湖草,绿油油地,点缀着几头黄牛和水牛,想象未曾见过的湖水面。一个山里的孩子,我可怜的想象力啊,只能对着这绿色的波浪发呆。奶奶却告诉我,我们山里人忍受干旱的年成,却是圩里人难得的好年景:他们可以有更多的水田种稻,可以有更多的旱地种棉花——今年该是圩里人的日子了。奶奶的话,让我想起往年到山里捡山芋的圩里人。他们在挖过山芋的地里掏着,连破碎的山芋皮都捡起来。有的还挨家挨户的讨要一根两根的,最后都是连捡的一起整担的挑回去。真是相隔二十里地,风水轮流转了。从奶奶的语气和眼神里,我感觉她在酝酿一件什么事——果然在端午节前后,奶奶提着篮子,装点炒粉,说到圩里去住几天。十来天后,奶奶带口信叫爷爷去接一下——原来奶奶拾荒去了,捡回来好几十斤麦子!
掏猪菜时期最让我惦记的地方是莽洼。从野洼进去,翻过柏树榜就到了莽洼。莽洼较偏僻,又光秃秃地不长柴草,大人们没事不来,所以也是我们打扑克的理想之地。或者哼着童谣在地坝上挖“窑”,烧火,看窑孔冒烟。山腰有个小水潭。让我们奇怪的是这么高的地方怎么会常年有水?更让人惊奇的是,这水里哪来的鱼?笨头笨脑地,背部黑黑的,肚子鲜红的。我们只是看,最多不过扯根狗尾巴草逗引一下。从不去捉它们,也不去搅浑水或者往里砸石头。及至后来学习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时我脑子里浮现的,还是我掏猪菜时总要关注的那潭、那鱼。
顺着曲曲小道走上另一道山梁,那边就是赵山大队的地界了,抬眼还可望见赵山水库的大坝。脚下是一排排旱地,这些地和地坝就是我们掏猪菜的一个好去处。山脚有一个池塘,不大,水也不多。有年冬天,我们看见对面有许多人在挑水库。紧接着又发现一个秘密:不断地有人溜到莽洼这边的塘里来拉屎。男的女的一个接一个,有时还两三个一阵,多半是中年人。望都不望一眼,解开裤带就往塘里一蹲。尽管什么都看不见,我们还是在上边的地里看着偷偷地笑。后来发现有点不对劲:有的人蹲了有半个钟头都没完。我们就捡起石块土坷垃趴在地里往下扔,把他们吓得惊慌失措地端起裤子就跑。我们则躲在地沟里抱着肚子笑得差点憋过气去。一连几天回到家都忍不住还要笑。家人问起来,打死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