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从昌河镇通往县城的公路边,已是耄耋之年的驼爷,独自一个人生活着。一个老人,一座空房,这可真是孤家与寡人了。自从在铜官市买了商品房,这栋二层的路边小楼就被驼爷儿子弃如敝屣,丢给了老头子便不再理会。

驼爷并不是很驼,只是年青时出外做苦力,让沉重的劳作压弯了背,虽说得了个驼子的外号,但直到老朽了,依然不改魁梧的本色,随着年岁渐增,往日大家口中的大驼子,终被后生晚辈们尊为了驼爷。

洋历十月的天气,冷暖正合适,那套皂色的中山装是驼爷最喜爱的行头,一头青丝早在20年前就白透了,如今是白里透灰,如同一丛搁在房梁上撒满了旧年尘埃的棉絮。每天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余下的时光就是抱着茶杯,悠闲的四下里转转,那略略摇晃的身形,如同一片风中摇摆的秋叶,好像随时都会飘落下来。

刚刚过去的八月节那天,一杯烧酒下肚,驼爷对着几个回来尽孝的儿女开了腔,说难得呢都能回来聚聚,知道你们忙,本不该给你们添麻烦,但人生七十古来稀,眼看着我都八十有三了,虽说现在身体还算硬朗,可老话说的好,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两腿一蹬也是迟早的事,倒不是说我怕死呢,就怕是臭在家里都没人知道哇……你们几个也该给老头子拿个主意!说罢便垂下眼盯着眼前的菜盆子不再言语。

下人们听这话,顿时红了眼圈作不出声来,家境最好但平日里也最忙的三女儿,连声检讨自己想的不周,说是以前请老爷子进城请不动,老人嫌城里的房子不接地气,又说家家关门闭户的不如一个人在乡下自在,所以就由着了……不如这个八月节后就搬到城里去吧,不行就请个保姆照应着,儿女们在外面忙也忙得安心了,大家说呢?其他几个子女听老三这主意,都说是稳妥,这事便定下了。

终于还是要进城了,这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啊,真要走了还真又舍不得!老话说树高千尺叶落还要归根呢,哪料想,黄土埋到脖子根了,还要撇家舍业的去投奔女儿,这一走,许是再也回不来了,可是这不舍的话驼爷说不出口啊,他知道走出了山村的儿女们断是不会再回来的了,随孩子进城是他唯一的选择。只是离开之前,怎么也得回去老庄子再望一眼,留个念想。

从公路边回老庄子,要走两里地的山路,由于鲜有人走,那条细细弯弯的小道,如今已被丛生的荒草掩没了,人行草中,每一步都要与众草们进行一阵缠绵的拉扯。

阴沉的午后,驼爷迈上了回村的小路,他习惯的剪着双手背在身后,那随身带着的大茶杯里,泡得不是茶叶,而是一朵朵金黄的野菊花,随着老人蹒跚的步调,茶杯也一纵一纵的跳跃着。

前面那地边歇着的不是村里的大牛吗?驼爷来了兴致,老远就嚷,你这个老东西,老奶奶不看着你做事就偷懒了吧!那位见是驼爷,便笑呵呵应着,哎,要不是我家老奶奶非要插这两双山芋,我哪还要受这个罪,一把老骨头干不动了哦!驼爷不饶他,说比我还小好几岁呢,就干不动啦?你是仗着儿子在北京发了大财想做老太爷了呢!我去年边做边耍还收了一麻袋花生呢!我看你呀,是非要你家老奶奶拿个吹火筒子抽你几家伙才中!哈哈……顿时,这一片宁静的旷野之中,回荡起了两个老人爽朗的笑声。开玩笑,是老人们永不厌倦的的交流方式,似乎他们的一生,也不过是在几场玩笑声中就走到了当下。

站在村北头最高的山岗上往下看去,掩映在绿树荫中的老村子就尽在眼底了。山边的田埂就通往村北的第一家,那就是自己曾住了几十年的老屋啊,都说人是屋的胆,屋是人的伞,人有了屋子遮风避雨才活得滋润安心,屋子也要人气供养着才有精气神呢,没人住的房子,自然就破败了。在一圈疯长的竹林挤兑下,曾经的青砖红瓦房已摇摇欲塌了,经过家门口那条入村的路也被树木长实了,没了路,人走不到近前,只能远远瞧着。默默的顿了一会,转身,从另一条田埂向村子中间走去,那些打了一辈子交道、开了一辈子玩笑的老邻居伙计们,多半已经常眠山岗与青松为伴了,健在的还有几个总是要再看一眼的。

村子里原先那些宽阔平整的道路,仿佛一夜间就被杂草长满了,只留下中间窄窄的一条,再看各家门前屋后也都是一片荒芜,一只不知谁家的小黑狗蹿了出来,见着来人也不意外,象征性的叫了几声便朝驼爷使劲的摆起了尾巴,这哪是看家护院的架式?分明是在迎接客人。老姚家三个儿子都在北京做生意呢,留下了一溜房子让铁将军把了门,老汪家孩子考上大学在城里找了工作,老两口子又出外打工,也是空房子一座……唉,再不是原来热闹齐整的山村了,少人打理的村落,处处都透着没落的气息。

村子的中心,是一大片水泥铺成的场院,七八棵碗口粗的法国梧桐在场边一字排开,这都是大牛那个在北京发了财的儿子修建的。就这排梧桐树,驼爷还清楚的记得当时发生的一个段子呢,大牛的儿子在北京发了财,富长良心,居然捐钱在村里的水塘修了方便洗衣挑水的台阶、和这个供大家休息的场院,还在院边栽了这些遮阴的树,头二年倒没什么,到了第三年,那树居然涮涮往下掉皮呢,谁不知道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大牛那个性格泼辣又不识个字的留守儿媳,一见树被人剥了皮可不干了,立在场中破口大骂,什么挨枪子绝户的话骂了个遍,村人听了这通骂,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把邪火烧到了自己头上,那时谁家的孩子不是惹事的主啊,谁料过了一天,这傻媳妇真是傻了眼,原来这树有个怪脾气,没人碰它自己就往下掉老皮子,根本不是什么人使的坏!从此,大牛这儿媳妇惹下了天大的笑柄,驼爷此时想起来还是觉得这事得味。

树下坐着几个年迈的老人,见了驼爷都热情的招呼着到家倒杯水喝,驼爷举了举自己的杯子说带着有水呢,就着别人让出的小方凳一坐,东一句西一句的与大家闲聊开了。场边上,三四个正在学步的娃娃,被各自的奶奶外婆绷着,咿咿呀呀的玩耍着。当初的这些女人们,个个都是甩着乌油油的大辫子进的村,怎么这么快的个个都花白了头发,成了三代以上的人?忽然间,驼爷觉得嗓子有点发硬。

没有太阳的秋日里,天总是很快就晚了,村子东面的山路上,出现了放学的孩子,他们奔跑嘻闹的声音已经传到了村子里。驼爷慢慢的起了身,说天不早啦,我也要回家咯!吃了晚饭再走吧?老邻居们客气着,话不在真假,这是他们的礼数,驼爷推辞着说不啦晚了看不见路,临了又开了自己个玩笑,说别为吃一顿饭回去路上摔死了不值当,众人一阵嘻笑,驼爷踏上了回家的路。

苍茫的北山岗上,那个微驼的、踽踽前行着的身影,远远望去,像极了一棵孤独的老松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