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皎洁

阳清站在小萦山岭上,夜风微凉,月色皎洁。

阳清老家在槎木山,槎木山东西向,属大别山余脉,典型的丘陵地貌。农业是槎木山区百姓的立身之本,外出务工潮还未出现前,这里的百姓过着近乎原始的简朴生活。

阳清收到大学寻取通知书的那天,全村人都来祝贺,一大早,村里炮竹就啪啪响个不停,一缕缕青烟在高大的槐树林上空飘散,山村洁静的空气中掺着火药的香味,好闻极了。阳清考中的是农业大学,四年后以优异成绩毕业的她,分配进湖水县林管处,林管处在湖水城中心公园办公。报到那一天,寒风凛冽。元旦已经过了,隆冬天气所透出的一股寒意,让整座城都呈现出冰冷的灰色。在举目无亲的湖水城,在万家灯火的冬夜,阳清想到槎山,很孤单。“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和阳清同时分配进林管处的还有三个毕业生,一开始都没有具体的工作可做,单位就把几个学生放在一间大办公室,在公园最北角,四周树木环绕,通向主办公区的道路也是景观小道,铺着青石子,路边有一座亭子,亭子四周全是木芙蓉。有一天下雪了,几个学生也混熟了,就跑出来打雪仗。雪大,没半天所有的树都像是开了花。几个人正玩得带劲,一个老头过来,厉声叫喊:你们在搞什么搞?不像样子!大家也不认识他,一哄而散。几分钟后,办公室主任王小强打电话叫他们全部到主任办公室去。

这是阳清第一次看见林管处的一把手王萍。

王萍在他们进去的时候看也没看他们,一直用铅笔在一份文件上划杠杠,几个人进来找她批好条子又出去了,她还是没说话,大家心里不禁冷风嗖嗖的。王萍把笔一放,打一个电话,片刻后,一个穿着鲜艳的女人来拿走了文件,王萍这才转身看着他们。阳清就在这时看清了这张脸,这是一张扁圆脸,肉肉的,皮肤粗糙,两颊生满雀斑,一双又小又细的三角眼,盯着人眨也不眨,冰冷的寒光从白多黑少的眼珠子上射向他们。她突然一笑,说:你们闲得很啦,青年人就是浪漫,可别无事生非啊。说完瞥了阳清一眼,说:这都是阳清的主意吧,听说你喜欢写诗?在我们单位,你要收起你那一套。又是轻蔑地一转脸。

阳清后来打听到王萍原先在一乡镇苗圃里工作,跟主任关系搞得好,主任生病后就直接推荐她当了苗圃主任。后来林管处的主任也生病死了,她神通广大,竟然谋到了这个事业单位的一把手位置上来。有人说她任人唯亲,有人说她看钱不看人。阳清从这个单位的组织结构上也觉出了不太对劲的地方。几个科室,科长几乎都是中学文化水平的工人提拨上来的,林学院毕业的学生们反倒成了听差的。

一周后,阳清分到具体工作岗位上。单位俗称这样的岗位为一线,阳清的工作地点在东郊外一个苗圃里,一个退休后反聘回来的工人队长专门领导阳清。阳清猛一见这个卫队长,还以为她是王萍的姐姐,一样的肉扁脸,三角小眼睛,看人又阴又毒。两片超薄的嘴辱紧紧地抿着,没有半丝血色。

阳清是唯一分到一线的技术人员。卫队长安排给阳清的工作基本全是苦力,工作内容与种地没两样。她幸而是农村长大的,什么农活都来得,否则,她在这里一天也呆不下去。整个冬天,不是翻地,就是给冬苗施肥。阳清握铁锹的手磨得好了破,破了好。夏天,阳清在密不透风的树林里锄草,好多次心慌头晕,她每天都随身带着仁丹,含在口中防止中暑。她不敢抱怨一句,卫队长死死地盯着她,还不停地向王萍报告说阳清刚毕业干不了什么事,可阳清那里,连吃奶的力气也用在地里了。王萍视察苗圃批评她的口气,会让她莫名恐慌与烦闷,她觉得王萍对自己有某种本能的厌烦,为什么?阳清每晚看着自己磨得血丝一道道的肩膀,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几个同时分配的学生中,单单她一个女孩子被安排得如此糟糕。她知道,其它几个已经在副主任的带领下,设计绿化图纸,带着工程队在城市的各个新区活动开了,她呢,出了萦山村又进了湖水城当农民。

有一天,业务科的小夏来了。小夏也是农大的毕业生,他是风景园林系的,业务能力很强,却总也不受王萍青眼。阳清知道业务科好几个比小夏年青得多的人都反过来成了小夏的领导,他还只是技术员。小夏跟阳清聊了很长时间,阳清那纯校园式的思维才被刺破一个大洞。原来,和阳清同来的那几个学生,全部都和市里各路神仙领导扯上了关系,他们上班之前,早就到王萍的家里孝敬好处了。王萍还曾当面戏称他们是抱着大树进林管处的。阳清呢,一穷二白无背景,谁会给她好脸色,好岗位?小夏告诉她,在什么岗位跟你的专业能力是不沾边的,跟你的社会关系能力很沾边。认了吧,这就是现实。

两年后,湖水县委县政府决定用三年时间创建省级园林县城,并趁热打铁,再用三年时间冲刺国家级园林县城的目标。湖水县政府把这次创建任务的承办单位确定为林管处,城市绿化建设理所当然成了全县的重点工作,拆迁,修路,建公园,建安置房,城市变成了工地。机关技术人员没日没夜加班,谈的都是项目,进度,工程款等。林管处因工程技术人手严重不足,不得不重新进行人事调整,所有的技术人员全部推到设计一线、施工一线,阳清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建议调到技术科。刚进技术科,阳清连续两个月都在加班中,每晚都在十一点后回去,早上六点就带着施工队进入工作现场。过起了真正的披星戴月生活。时间久了,阳清开始单独负责项目。

这天阳清的工地苗木到了,阳清和小夏比对着苗木采购单,单子已注明了苗木种类,数量,规格。工人清点完后,阳清拿卡尺测算树苗的胸径,发现一半以上苗木不合要求。阳清吩咐工人把不符合要求的全部清理出去,打了一张收条。苗木商拿到收条就吵起来,越吵越凶,阳清也不畏惧,拿着采购单上的规格数据跟苗木商据理力争。苗木商扔下收条跳上汽车跑了。半小时后,小夏的手机响了,那是一把手王萍打来的。王萍指示小夏,阳清情况不明,苗木验收别让她参予了,只管打收条就行。阳清正要问个明白,小夏把手一摆,没用的,你是不是不想好了?然后小夏打了一张收条,叫阳清签字证明,阳清把头一扭,小夏没坚持,直接把收条交给苗木商。阳清疑惑地问,那个能作为结帐的依据?小夏无谓地一笑,找个人再签名还不容易?上面谁问你谁验的苗。下午傍晚时分,王萍的轿车过来了。王萍一下车就辟头盖脸地指责了阳清的工地进度太慢,三角眼眯得只剩一条窄缝,临走丢下一句话,晚上加班把这些苗子全部栽下去,否则不准下班。阳清小声说这些苗木大多不合格。王萍装作没听见,反问:“工人不肯干?谁不干谁回家,人有的是。”阳清看着这一堆大大小小歪歪扭扭的树苗,知道栽下去效果肯定是差得一塌糊涂,可不栽下去,就是公然和领导相抗,她阳清这条细胳膊抗得过王萍这只粗壮的大腿吗?阳清看看一旁疲惫的工人们,吩咐说:“快栽吧。赵队长,你派人去快餐店买盒饭,顺便买几桶纯净水。加班时间我会报上去,不能让你们白干。”

梅雨季节终于来了。这一年的雨季特别长,而且雨天特别密。工地全都停下来,大多数工地已完工了,只剩零星工程还在施工中,另外一些大的工地要等到秋天才开始施工。阳清回到技术科,理一理内业工作,真是堆积如山,没个头绪。办公室主任王小强还交给她一项做民工工资帐的任务。农民工的工资帐一直都是项目负责人上报的,王小强要求她做一份总额十万元的工资单,这份工资单上的名字全不是固有民工队人员的名字,阳清并不认识这些人。阳清便问这是哪个施工队的工资帐,王小强说你不要问那么多,只管做就是了。

后来这样的工资帐每月一次,阳清也不知道这笔糊涂帐都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八月份工程技术人员的职称申报工作开始了,阳清着手准备申服材料,根据要求原件需上交审核,阳清便去人事科拿毕业证书与聘书,人事科告诉她这些证书在管理科。阳清去管理科找到了这些证书,但同时也发现,她的证书挂在一家叫绿园的绿化公司里。这家公司阳清是知道的,她负责的项目里有几个就是这家公司中标的,现在才知道这家公司的工作人员几乎全是林管处的技术人员,大家多年来辛苦通过的职称证书也都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被这家公司无偿使用,而公司也正以这些为基础来晋升资质,以便参加更大工程的招投标,牟取更多的利益。小龚是管理科副科长,科长是刘健明,正是王萍的丈夫。刘健明本来是乡镇的无业游民,王萍通过种种关系将他调到林管处,一年后担任管理科科长,拿的是工程师职称工资。不是太奇怪吗?事实摆在面前,你惊讶也好,疑惑也罢,人家就是摇身一变成技术干部了。刘健明一直身体不好,前两年在医院查出肝硬化,长年在家休息,科里事全由小龚管着。面对阳清的诘问,小龚笑笑说那也不算秘密,这家公司的老板正是刘健明。阳清诧异问,国家严禁业务单位一把手家属开办相关公司,何况她的家属也是单位职工,这是明目张胆啊!小龚摇摇头,不置一语。阳清在进一步的了解中发现,这个绿园公司根本没有施工队伍,中了标,就叫林管处下属企业的民工队进工地,苗木供用、人工费等都通过林管处向政府申报资金。刘健明的公司赚钱,是无本万利的事。小龚诡秘地对阳清说,这算什么呢,谁还能翻了天?阳清想到了那些陌生名字的民工工资单,那些工人都是捏造的,只为了向政府要钱做的假帐。阳清很愤怒,为什么没有人揭露她?这可是严重违纪。小龚笑笑说,你拿好工资管住嘴巴,她敢这样干,上下早打点好了,你找谁揭露啊?再说,你在她手下,你揭了,上级管的话,以后的领导也不会信任你,上级不管的话,你有好日子过吗?你一个小小工程师,说话有几斤的份量?告诉你吧,问题多着呢,大家都看到,可谁也不能怎么样。你知道吗?刘健明的病常年吃冬虫夏草,这种药的价格是六千元一两,他已经吃掉几斤了。她家买一幢别墅,两套公寓房,你算算多少钱?儿子在上海读研究生后来出国留学的费用全部都是自费的,少说也要上百万。儿子回国后没有工作,却在上海毫不费力买了房子,娶妻生子。你不知道的多呢?我又知道多少呢?我们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

真令人恶心!当流氓以流氓自称的时候,不正应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小龚的话还在她耳边:你看不惯也是这样,看得惯也是这样,人家根本都无所谓。你用违不违法来审判,法有屁用,还不是操在人手里?阳清想,多少人披着皇帝的新衣,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却不愿说出真相。也许,有一个孩子要喊出来,但谁来做那个孩子,谁愿做那个唤醒世故的观众的孩子呢?

阳清在十月份参加了南京一家建筑绿化公司的招聘考试,顺利录取。她砸烂了林管处的铁饭碗,冲出牢笼,对林管处做了一个漂亮的再见手势。

一年后,湖水县纪委接到了具名举报信,来到林管处进行审计,时间持续了三个月。在此期间,王萍暂停一切工作,随后被双轨,隔离审查。次年六月,刘健明肝病恶化死亡。绿园公司正式注销,省纪委来湖水县调查安居房小区内别墅群问题,湖水县政府一干人等落马。王萍最终利用不法手段敛财达千万,等待她的是把牢底坐穿。行贿王萍的苗木公司及园林绿化施工公司被全部清理出湖水县绿化市场。

六年后,阳清作为某建筑公司的首席设计师来到湖水县,和湖水县政府就环湖湿地建设问题进行初步接洽。县政府晚宴结束后,她想清静一会,驱车来到郊外,猛然发觉这是回家的路,索兴就夜行几十里,来到朝思暮想的萦山村。一切都没有变,小村仍是三三两两的稀落的灯火。阳清推开家门,父母又惊讶又高兴,他们正在切生菜喂绒团团的小黄鹅,母亲的手上沾着细碎的生菜叶片,父亲正在往盆里拌着磨碎的细米。见她回来了,父亲着急去烧热水,阳清笑笑说,不着急,我去小萦山岭上看看,一会就回来。乡村的空气,还是这样好闻,真是一点也没变。阳清一路走,一路听着山溪淙淙的声响,间忽一声鸟叫。

阳清来到小萦山岭上,夜风微凉,月色皎洁。她想到最近的工作,脑海里突然闪出灵性的火花,这一望无垠的旷野,不就是一幅天然的设计图吗?道法自然,这是庄子的话。返朴归真,万物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