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化了的水瓶塞

平均主义的时候,粮站与“布头(供销社)、猪头(食品站)”比,不仅有“糠头”,还有面粉。在山里人眼里,我们是最有头又有面的公家人,不但优越,而且吃香。

山里人的大米全依仗供应,生产队分得的五谷杂粮,难以维持生活。离粮站不远的老陈一家,因为五个子女,老陈夫妇常来站里寻些活计贴补家用。

老陈木讷,给粮站扛包打杂却很见生活。老陈家的眉目清秀,而且做事利索,常常捎一些新鲜的野竹笋、干熟的毛粟、谷雨前的百花菜之类让我们尝鲜。混熟了一叙,我们才知老陈家的竟和站长老王是转折亲戚,于是陈嫂便客套起来,一定要请我们吃顿饭。老王推脱不过便约一个周末的晚上赴约。站里也不过四名职工,到陈家“猫耳刺”路不算远,两三里地,老王的一条腿抗美援朝时受了伤,走起路来乍一看象猫盖屎,望习惯了如篙撑船,所以老王在太阳蹲山杠的时辰,叫上我先逛趟过去。

正是学校放学的时候,一群玩皮的小男孩走在河沿的石籽路上,用手卷做喇叭,分成二组,冲着对岸几个姑娘彼起此落地大喊:

林冲大姐林翠英,

两团大奶十八斤。

  他们几唱几和,引得老王僵着颈子边走边盯着对岸看,望梅止渴的样子好似真能瞅出足秤的斤两,那群女孩只是低头疾走,并无人搭理。搞不清林翠英是谁,这令侦察兵出身的老王有些着急,甚至还有些失望。倒是路上一块生冷坚硬的麻姑石,确有十八斤的份量,瞅准时机想给老王使个绊蹄翻,老王立现军人不俗的身手,一只手竟能揪住我的上衣摆,只做了个单膝微曲、临时抱佛的系列动作,嘴角镶钳的金牙在夕阳的余辉里未忘闪出一道亮光。

老王没摔着,起身扭了扭颈脖,暗自庆幸地说:“哪有什么十八斤,好在有你的屁股墩。”我和孩子们轰然大笑。虽无大碍,但老王可能还是受了挫折,走起路来比以往更加夸张,老王特色的行走显然引起孩子们更大的兴趣,他们扭头搔耳、跟着老王时前时后,停止了叫喊,从嬉皮笑脸眉来眼去的表情里,我和老王都有了感觉,老王显然加快了撑船的频率,这样我们走得比对面的女生还要快,有了逃的狼狈。

果然那群“山麻雀”不是省油的灯,飞进了路边一望无际的竹林里,几唱几和的喊叫声始终不离我们前后,他们锁定的目标不同,唱和喊合的词句也已创新:

        大皮鞋,

        嘎嘎响,

        我当公社黄部长。

        回头一望:

        —— 跛腿王!

全公社谁不知道,只有武装部长穿大皮鞋,挂盒子枪。大皮鞋敢踢人裤裆,盒子枪能送命见阎王。比部长资格都老的老王平日里总爱拿瘸腿说笑,那毕竟见证着一段光荣的历史,但这时有些“英雄拔枪枪无柄,大鹏展翅翅已伤”的落寂。好在很快我们上了岔道,就能看到那漫山遍野的“猫耳刺”了。

在漫山的猫耳刺窝底,团聚着很大的屋子,几十户人家,顺山傍溪错落而居。正准备寻人问道,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从路边桃树上跳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老王,待我们走近的时候,冲老王咧嘴一笑,便在老王前面一瘸一拐地走起来,瘸腿式样、动作频率竟然拿捏精确,维妙维肖。老王恼羞成怒,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没等我反应过来,一掴榔钉在小孩的后脑勺上,那小孩痛得蹲在地上抱头哇哇大哭。我赶紧过去拉开相劝,闻声从一家木门里走出一位大婶,老王火道:“没大没小没教养,竟敢如此放肆!”我连忙上前,将这孩子戏谑老王残疾的事说给她听。大婶连说冤枉,拉起小孩说,“这是陈家的老三,他妈下河洗菜去了,交待他等客人来了给你们引路,已经在这里等你们一个时辰了”。见老王不依不饶,比被挖了祖坟还恼怒,大婶拉过老王低声说道:“小时生了一场病,没钱医,腿就落下毛病了。”

老王浑身一沉,抱起孩子掰开他的小手,在那粟子般的肿块上搓揉一通,嘴里还发出嘘嘘的吹火声,一脸的同病相怜和悔意。大婶很善解人意地接过小孩,“山里伢,爬高上梯磕磕碰碰是常事,只要干部您莫闹心就好了。”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指给我们陈嫂家的院门。

走进陈家院子的柴门,后面正屋四间,土墙粉泥柏草梳顶,敞开两间,客厅和厨房连在一起,另两间算是全家老少的卧室,屋前屋后都已经扫刷干净,除桌椅床灶生产生活必需用具之外,就是一条黑猪拴在门外的一棵糖梨树下,拱着泥里的树根,算是最大的家资。屋里光线虽暗,但却暖和,锅灶上还散发出阵阵热气,老王见鱼不动虾不跳的,便揭开外沿的一口大锅,随即蒸气薰面,香味扑鼻,满满一锅的山芋。老王猫手掏出两根,一人一根吹几口气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一根山芋刚吃完,陈嫂回来了。一手提着一只篾壳暖水瓶,看那空荡的份量,想必是借来的;一手提篮水淋淋的青菜。老王一边咽着山芋一边说:“我们不客气了,拣吃了两根山芋。”陈嫂边忙着锅上锅下生火炒菜,边笑着说:“改天烀些黄心芋放到屋顶上多晒些太阳,历经些星露,给你们送去,很甜的。这可是倒拔油的食,山里人一天三顿吃得人黄皮骨瘦。今天煮的一锅是搭给猪吃的。”老王和我四目相视,翻了翻白眼。

等保管他们到齐,老陈从供销社打了一坛烧酒回来了。那是五斤的酒坛,坛口上塞着一根包谷芯。一根麻绳从四方坛耳上穿过,双股麻绳拎在老陈的手里,瓷实油亮地往方桌上一墩,顿时屋子里有了煮酒论英雄的豪迈。陈嫂从套着两道锅圈的大饭锅里端出一盘格筛,六七个蒸菜,新鲜腌货置办了一满桌。老王落了上座,看着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酒菜,领导与长亲系于一身,显得很是尊贵,见大家都只是拿眼瞄他,很有权利与责任在肩之感,首先发了话:“四荤四素的八大品,这可是喝喜茶吃喜酒的正席。”老陈听了老王的褒奖,有些喜不自禁,哪里哪里两声,似乎寻得谦逊的话语:“古话说姨亲不为亲,蒸蛋不是荤。带上腌肉咸鱼只有三荤嘛,算是把贵客领进山里小菜园啦。”正说得兴致,桌肚里却被陈嫂踢了一脚,木愣在那里。我们都想起陈嫂和老王的亲戚是通过两个姨亲转换来的。老王到底是坐主上横君临四方的,见老陈一时难堪,接过话来:“你那是过时的古话啦。鸡蛋无根定是荤,现在男女平等姨亲一样亲。”老陈象心惊胆颤的夜偷从山墙尖上一下子摸到了梯子,赶紧下了桌子,拿来一把勺子,桌子正中是一盆三年龄的老母鸡,炖得味香汁浓,老陈殷勤地给我们每人舀上一碗。三杯酒落肚,老王一嘴的油光,起身敬陈嫂一杯:“山里养只老母鸡实在不易,那可是油盐罐子,早知怎么也不能让你宰杀,让我们食之有罪啊。”陈嫂也举杯还礼:“表哥你人还未走,就笑话没有好招待。家里油盐的确是从鸡屁股中抠来,但山里日天有老鸹来叼,夜里有野狗偷衔。就拿上月来说,月头屋后三驴犟家、月尾屋前二秃瓢家,不都只在草窠里找到啃剩的一把鸡毛,佯当是供了‘黄大仙’了。”众人瞠目结舌。

说到“黄大仙”,陈嫂一脸的敬畏和恐惧。山里人视黄鼠狼为黄大仙,大仙是食了先人坟墓里的脑髓,对方圆几十里各家各户上下三代了如指掌,谁在私下敢对大仙不敬,必然会遭到大仙作法的。

老王见大家放下杯筷,心有顾忌,干脆反宾为主,尽力团台:“佯当我们都是大仙吧。”众人就不去多想老鸹野狗,继续吃喝,愿意为仙。陈嫂很感激地看着老王,醉意里透出羞红,又叫老陈多敬几杯,老陈一圈未到就已不胜酒力。陈嫂抽身从厢房里拉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这是老大,给几位叔叔敬酒,以后见了叔伯们的面要学会招呼了。”老大也不吃菜,几圈下来,如饮白水,老王连连称奇,大家情绪又起,老王邀我们都还了一杯,老大毫不含糊,面不改色,显得沉稳老道。老王对老陈连声夸奖:“英雄出少年,比你老子强多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将来想必大有作为,你老陈晚年有福!”老陈醉眼浑花,舌大气粗地说:“看站长赏倩他的,都快让他不认得前后了。老三都上初中了,他连扁担长的‘一’字还写不周全。屎刮子打镰刀,再锤也扭不出正形。从牛王寨脚到猫耳刺窝,贪吃能喝的,就没一个能有出山相的。”

老王正将鸡腿骨里骨髓嘬得句句山响。见大家面面相嘘,酒菜也所剩无几,就敢紧停下口中活计,忙喊陈嫂盛饭。这时从身后的墙壁上滚落几块山芋皮,大伙寻迹仰面望去,在昏暗的灯光边缘,厢房隔墙顶上,四双绿豆眼怔怔地盯着餐桌。其中一个较小男孩拖着长长的鼻涕,嘴巴一开一合作出津津有味、饕餮大食状。

“饿死鬼投胎,身子骨作痒呐。想我揭了你们的皮!”随着老陈一声断喝,隔壁响起一阵人仰马翻、忍痛吞声的唏嘘。

  吃饭的时候很安静,才听出屋外的落雨声,因为草屋顶上能存水,显然雨下得不算小。老陈忙着开了门,冒雨将那头黑猪牵进来。嗅到骨香,黑猪未及摆净身上的水,挣着绳索迫不及待要往桌肚下面钻,被老陈踹了一脚,才趴到灶下的柴草里,还不时抬头哼哼几声,很是不甘。

“真是人留不如天留。”刚放碗,陈嫂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吩咐老大去队长家借扑克,老大说去了也白去,借不动。老陈瞪了儿子一眼,顺手从墙上取下一顶斗笠钻进雨帘后的黑暗中。

屋子里再没有其它雨具,老王的腿脚不便,只能等雨停了再走。陈嫂给我们每人泡上一碗茶,又将那只篾壳暖瓶装满,双手小心地放到领袖像下的书案上,经过老王的时候,老王低头吹一口热茶,那肥臀一蹶,正好与陈嫂屁股轻轻擦了一下,老王抿了一口茶水,随着喉结慢慢滚动,伸长脖子,向后舒适地松展身躯,唇缝中传出一阵“咝咝”的颤动声,昏暗的灯光里充满了久旱逢甘霖的意犹未尽。

“关外出倩女,深山有好茶。”半天老王开了口。

老王其实是去朝鲜战场的路上受伤的,常和我们吹嘘朝鲜姑娘梳眼毛如何迷人。他能将朝鲜说成关外,认字不多的老王竟含蓄得让我们意外。

我们都喝了一口,两颊余香,确是清香。

“哪座山上有这样的好茶?”灵感一现过后,老王侧身问陈嫂。

“二姑娘尖子呗。味儿好,但难寻。顶上也不过七八棵,还东藏西躲在树丛崖缝里,缺土少肥,叶片生得团头瓜赖的,不好看。”

老王瞧着站在灶边洗刷的陈嫂,满怀的感慨:“这姑娘尖子茶就是香,金贵的东西都是深藏不露啊。”醉眼里多了一种想往。

老陈很快借来了一副毛边残面的扑克牌。老王一挥手:“你们自顾忙了去休息,不要管我们了,等雨一停,我们就客走主安了。”夫妇二人客套几句,老陈打招呼都有些饶舌,便各自收拾睡觉去了。

老王有些兴奋,说要“抢丰收”,慷慨地掏出一叠饭菜票拍在饭桌上说:“照单尽收,原则是不赌钱。”有了刺激,大家玩得很投入。一开始,老王借着酒劲喊着脸红手红牌红,红旗招展,连连告捷,一碗茶不一会就牛饮而光。磨了下屁股从案板上将水瓶拎来加满,但在放回时,那瓶塞“嘭”的一声跳起来,砸在他的残腿根上滚了出去。“舂米掉碓嘴,砸蛋又砸腿。美国佬的炮弹也不比这水瓶塞儿要命。”保管笑着说:“整天夹着本家老八,好似深藏不露的一坨金。敢和美国大炮较劲、看过朝鲜护士兵,连水瓶上的木头都来投奔。这根晃金绳,一拴就是一个准,不知要拴多少人。”光线昏暗,老王蹴着一只腿在地上踉跄摸索半天,终于从黑暗中有了收获。吹了一下手中黑乎乎的一坨,忽然想起事来,顺手塞在瓶口上,眼睛却盯着保管。保管若无其事的样子,老王沾着口水就数起桌上的饭菜票,果然少了两张,保管只好如数奉还:“不愧是老侦察,真是斤半不醉。后脑勺上生秃子,前后长了眼,明察秋毫。”保管见机不妙,有鞋底抹油的意思,侧听外面哗哗的雨声,无奈地说:“今晚是丫头不跟妈妈睡——要坏瓜了。”

不一会我和老王不赢反输,保管情绪高涨,呱话连天,纸牌甩得滋溜乱钻,连手和胳膊都快甩掉了。老王吃赢不吃输,说雨停了,可以回去了,但保管无论如何要再战一局。老王说:“粗茶细喝,这细茶粗喝。”就给我们一人抓了一把放进碗里,转身将那瓶水挨个倒了底朝上,还不满地咕哝:“一节木楔塞子,给它热乎滋润一下,就变成孙悟空,翻起空心筋头,不见了踪影。我把水倒光,也用不着把门当值了,随它去乐,不找了”。

茶酽汁浓,战情犹酣,四人精神抖擞。那大碗茶许是水越喝越少,味越来越浓,保管忽然说:“这第二道茶咋这样冲劲,好象有股儿脏腥味。”不说便罢,一说众人都有了同感。有人就去拿来装茶的筒子,揭开来香气扑鼻。老王错了下眼珠,忽然想起什么,也不言语,提灯到身后案板下去照探,象是侦察重大敌情,不知他搞什么样名堂,都鹅着颈随灯光去看,案脚离猪窝不过一米,黑猪在草窝里只露头尾,睡得很安详。似乎感觉到光线的变化,拱嘴微微地翘了一下,是在笑,装睡和保管玩迷藏,又觉众人迟钝,示意摇了摇尾巴。众人才发现不知何时,尾巴与案板之间散落着数枚猪粪。老王再一起身,又见那砸蛋的瓶塞紧紧地夹在椅背档子间,根本就未曾落过地。四双灯窝眼在昏暗的灯光下,怎么看,那硬梆梆的粪坨与黑乎乎的瓶塞都形色无异、难辨难分......

七条半腿比八条腿都快,未出院门,山坳里只一阵微微的寒风,我们就比赛似的翻江倒海、哇声一片。